上田早夕里《華龍之宮》

一部關於大海、死亡、以及人類未來的編年史。


《華龍之宮》是日本作家上田早夕里在 2010 年推出的科幻巨作,曾榮獲「Sense of Gender」獎、2010 年「BEST SF」第一名等殊榮。雖然在 2018 年就有中國出版社出版簡體譯本,惟遲至今年後才有由邱香凝翻譯、獨步文化出版正體版本。

雖然該作在書腰和宣傳上似乎是要強調人類的善意和以海洋為背景的史詩感啦,但對我來說果然還是會想一些關於「人類是什麼」的哲學問題啊。

海上民與陸上民,何謂「人類」?

海上民乘坐的船叫做「魚舟」。這是有著扁平的頭與兩對鰭和一副巨大尾鰭,長相近似山椒魚的大魚 —— 成熟的魚舟全長可達二十至三十公尺。背上有個稱「居住殼」的空洞,海上民就住在裡面。

在本作的世界觀中,因為「鴻野星川理論」的印證,造成地球環境大規模的變遷,海平面上升了兩百六十公尺,世界人口折半、多數都市不復存在。在這場被喻為「重返白堊紀」的災害背後,人類透過基因改造以及生物科技等技術,將原本適應在陸地生活的民眾改造成可以適應在海中、且每次出生時會伴隨「魚舟」的「海上民」(對,這是一個當你出生的時候,你未來的夥伴兼住宅兼載具也一起出生的奇葩設定,目的是讓人們以後在海上也可以自己產出居住的地方,而不至於流落街頭),而原先那些住在陸地上的則被稱作「陸上民」,圍繞在兩大陣營之間的故事就此展開。

依照人類現行的醫療技術,我們能夠單純的置換人工關節、使用人工臟器、或是替斷肢加上輔助用的義肢,但在本質上或許還可以被稱作人類(Homo sapiens)。但如同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的哲學問題一般,如果在觸手可及的近未來裡,我們連皮膚、神經、大腦都替換成人造電子生化器具後,一個生下來還是人類,但卻逐漸失去人類構造的生化人(Cyborg)── 在《攻殼機動隊》裡是這麼稱呼的,我們還能被稱作人類嗎?

和前段所提及使用人工器具替換天然臟器不同,若是我們能夠直接針對 DNA 的改造呢?雖然現行技術仍無法準確的定位出遺傳性疾病係出自於哪個部分的鹼基,但若未來的某一天哩,當我們可以進行「基因訂製」消除遺傳性以及未來成長時所有潛在的疾病時,甚至能夠透過轉譯技術(像是把能夠製造胰島素的基因植入細菌裡面,由他們來生產胰島素一般)「提升」了某部分的人體性能,這種 DNA 和母代不同的「訂製人類」,又還能被稱作是人類嗎?

例如改造人類呼吸器官,讓「人類」可以獲得如同魚類的腮一般,從水中分解出氧氣供呼吸的機制,使人可以更適應水中的生活;或是如本書提出的「L 計畫(極限環境適應計畫)」所述,將人類改造成擬態人類「露西」── 為了逃避災難後存活下來的深海生物,外表和現在的人類完全不同;為了適應深海環境,淘汰現有的視覺器官,只靠聽覺、嗅覺和觸覺掌握四周狀況;為了在嚴苛的環境中繁殖,能在海中無性生殖或以雌雄同體方式交配繁衍的新生物。

「為了適應環境,允許地球所有生物接受人為改造。符合這裡『生物』定義的,包含全人類在內 ──」(P.19)

現在我們對於兩個個體之間是否是同一個物種(Species),常用的是生物學上的「種」(biological species)概念,也就是一組能夠或潛在能夠相互培育的生物才被視為同種。但若對於能夠孤雌生產(parthenogenesis)的物種來說,這樣的定義是不完備的。

或許,我們需要一個更強、更充備的定義,來佐證過去的人類(陸上民)、現在的人類(海上民)和未來的人類(露西)是同一種物種。

袋人:對於人類型態的另外一種想像

袋人無法抵禦外來攻擊,但他們身體的化學組成無法消化,這樣就能回避來自動物或獸舟的攻擊。事實上,他們早已脫離地球上的食物鏈。這正是他們選擇的生存之道。像一座岩石佇立原地,直到人類歷史結束那天來臨。

而書中其實還有提到另外一種「人類」,一種放棄適應海洋、選擇荒原或高山地帶的人類最終演化的產物,一種沒有人類的外型、消化器官、呼吸器官、生殖器官,將外表形塑成如同礦物般,單靠陽光、水和礦物就能獲取些微養分的「袋人」。袋人沒有群體的概念,選擇把自己關在袋子裡,只轉換最低需求量的能量,藉此活過數千年之久(雖然我不知道這個數據怎麼來的,從重返白堊紀發生到月染開始旅行的時候應該沒過那麼久啊…)。

雖然這群「人」在書中真的只能算是設定補充(可見作者真的是設定控耶…),對於主線及支線劇情的推展完全沒有任何作用,僅僅出現在月染和艾德旅行的回憶裡、以及空汙之冬後在地球上慢慢滅亡的情景而已,但我卻覺得這群「人」的存在感極高。

看似最不會消失、因為僅僅需要陽光、水、礦物就能生存的袋人反而搶先滅絕了,那陸上民呢?海上民呢?作者刻意把這個設定加進去是想要藉此讀者,對比選擇以不變應萬變的袋人,唯有不斷的變化、甚至是「進化」物理構造的新人類,才能繼續生存下去嗎?

無論到哪裡,都會看到生物死去。人類不想死,因此見到其他生物死亡時,都會觸動悲傷而影響心神。透過其他生物的死亡再次體認自己會死,因而恐懼。然而,不能被恐懼擊垮。就像在嚴寒的北風中忍耐著向前。持續前進著,身體就會慢慢暖和,體會到自己還活著。

那麼,如果當人類拋棄了肉體,將意識上傳到網路上呢?如同《樂園追放》裡迪瓦的居民,捨棄物理的肉身,僅僅以 0 和 1 存活在網路空間裡的「人」,還能算人類嗎?他們算是「活著」嗎?

其實這也是很多科幻小說的共同議題,「人類」,或者說個體之間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是單指靈魂上的存在?還是要搭配自然的肉體存在?又或是兩者缺一不可?在哲學觀上,我們的靈魂,或者說是意識,能夠作為辨別彼此的工具嗎?

關於書中的「談判情節」

在彼此互扯後腿的醜陋政界待這麼久,利學會了殘忍。太風認為這很悲哀,但不意外。人類輕易就能因應不同環境改變自己,一方面保留別人認識的自己,一方面建立一個與原本性格完全相反的外殼,這對人類並非難事。人類就是無法抵抗自我矛盾。或許,矛盾才是人類的本質。

在資源有限、陸上民與海上民兩邊人口不斷膨脹的事實下,無論是為了海洋漁獲以及遠古都市礦物資源的爭奪、又或是居住地(書中海上民在「藝術之葉」競爭漁產,而陸上民的三大集團也爭奪僅剩不多的陸地空間)的競爭,勢必加劇兩方的衝突,作為陸上民.外交官的青澄便斡旋在多個組織之間,有時候是海上民的漁團之間,有時候是漁團與陸上政府之間,有時候是陸上國家與聯盟之間。

可惜的是,本作雖不停強調青澄是一名優秀的外交官,但在「談判」的情節上卻非常不足,應該說過於理想化,我想這也是許多小說為了讓情節鋪陳順利、讓故事能夠繼續推進所作的調整(畢竟沒有人會想看議案提出,被打槍,然後又提出,但又被打槍,讓故事一直在原地旋轉的無限撞牆期)。

得知道,現實生活中的政治往往是利益大於一切,個人理想以及遠不可及的夢想無法支撐政治運作,否則人類也不需要政治法律,只要用道德來勸說足矣。

「這是我們僅存的最後智慧。與殘餘時間長短無關,我希望人類文明最後留下的不是悲憤與憎恨,而是豁達的笑容。」

但本書的許多「談判」情節卻很像是青澄輔以瑪奇的相信我之術,變成青澄一個人對上位者或爭執雙方的演講秀。雖然他是真的很有能力,在書中的表現也是非常優秀,優秀到連汎亞聯盟的人都想要從日本這邊挖角過去。但你知我知天下知,單單僅靠理想和對人類善意的信任往往無法撼動國家,何況是書裡的三大跨國聯盟組織。

雖然存在助理智慧體可以協助使用者,但該智慧體在書中的設定僅僅只是「在需要時介入」,而非完全取代人腦。本應夾雜在官僚體系以及複雜階層之間的青澄,每次的談判論點在作者的文筆下卻顯得十分薄弱,過於理想以及邏輯性的對話之間,隱隱散發出一種與世脫節的感覺。

政治本應該很婉轉充滿彈性沒錯,但過於合理的說服卻反而顯現出很沒有說服力的感覺。

結語

依我讀完整本書的心得來說,作者鐵定是一個酷愛補充設定、喜歡寫硬科幻(Hard SF)作品的人,努力地讓本書在地球科學上獲得合理性。書中提到的地球結構,包含上部地函、過度帶、下部地函、D"層(在古氏不連續面上,地函的最底層)、外核、內核等都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而本書兩場大災難的催化劑 —— 地函熱柱(Mantle plume)解釋也符合現代主流假說,只是災難的發生在現實中往往是以百萬年為單位的推進,而非像在書裡只賴 48 年就成真,關於時間尺度被縮減成人類可視一事,作者也在書末自我吐嘈了一番。

除了我對於過度理想性的批評之外,本書依舊帶給熱愛 SF 讀者滿滿的反思,對於人類定義的想像、末日到來時的人類動向、對於基因改造的爭論、因人為化學污染的突變生物是否亦擁有生存下去的權力、人工適應性的改造演化是否合乎自然標準、人工智慧能接管人類大腦到何種程度等等,算是一部以厚實科學為基礎、人文色彩豐富的幻想文學(只要不要把這本裡面的政治鬥爭看得太認真就好)。

此外,如果是像我一樣熱愛以地球、大海、末日觀為主軸的讀者,一定也會愛上本書的敘事背景 —— 那是一個陸地比現在還要更少,幾乎由海洋與海水所主導,但即便如此,人類仍難以拋棄「地」球之名的行星上所發生的,緩慢迎接末日來臨的群像故事。

或許一切努力都會在徒勞中告終,但是,就算這樣又如何?」凝視那顆煤灰色的星球,我對亞莎說:「他們已傾盡全力而生,這樣就夠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