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台北人》

異鄉人,亦鄉情


《台北人》中的人生起伏

白先勇在《台北人》這本書一開始就引用了劉禹錫的《烏衣巷》詩句:「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接著運用 14 篇不同人事物的故事來呈現他想表達的主軸,這些故事裡的主角或許身分不同、職業不同,但他們同是時代巨輪以及命運之下的受害者。

在國共內戰之後,國民黨被趕出新中國而逃到「台灣」這座中國人眼裡的「小島」上,連帶著也有許多的中國人也隨國民黨逃到了台灣。這場戰爭的加害者是國民黨和共產黨,但是被害者卻是無辜的平民百姓,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對這群「中國人」而言,「台灣」和「台灣人」是陌生的社會和群體,畢竟台灣社會已經接受了 50 年的日本統治,在許多意識想法和物質生活上和中國人有本質上很大的不同。

尤其在228事件後,台灣人就難以接受、甚至排斥這群「外省人」和他們帶來的「外省文化」。不過,這群被台灣人視為「外省人」的人們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又能去那裡呢?中國已經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中國了。

所以他們只得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屬於中國回憶式的社會,生活在眷村裡面,期待著有一天能夠重新回到他們熟悉又陌生的中國土地上。過去在中國大陸上,生活風光的他們在逃難之時什麼也帶不走,能帶走的可能只是幾個信物、幾張照片、以及數也數不清的回憶而已。

在台北這個新的生活圈上,他們必須要重新開始。這些過去是年輕學生、將軍、將軍夫人、營長、營長夫人、飛行員、舞廳大小姐、上級舞孃的人們其實都不是真的「台北人」,但是他們必須被迫在「台北」這座陌生的都市過生活。

在許多短篇故事裡,故事的主角們都在對話裡提到自己以前是多麼輝煌、地位多麼不可一世,總是過著意氣風發的生活,因為在中國的歲月就是他的青春歲月,也是人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時光,那時的中國是屬於他們的中國;但是後來被迫逃來台灣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麻木不已了、生活在台北一隅的他們也失去了過去的權力和財富。

他們心裡總是不肯忘記過去的社交圈社會,但實際上卻不得不放棄,《台北人》裡面這種對「中國故鄉的鄉愁」是現在把台灣當成故鄉、祖國的我們難以想像的,但在卻可以看到白先勇在書裡面很努力的用意識流的筆法去刻劃這群外省人在新故鄉裡仍然無法忘懷故去的生活的心情,用大量的獨白對話以及方言來記載那種人世間滄桑感,這種自高點跌入低點、在想像和現實中穿插的生活,以及時代不得不的那種無奈感,都為這群人的人生起伏寫下了很好的註解。

〈一把青〉的朱青故事

朱青的性格我想可以隨她的際遇分成幾個階段,在她還是年輕的學生時,對現實社會還沒有太大的體悟和感觸,和同年齡的女孩一樣把愛情視為美好的東西,對與郭軫的婚姻感到十分的期待,那時候的朱青,還是一個靦靦腆腆的黃花閨女。

「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徑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一頓飯下來,我怎麼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來,一味含糊的應著。倒是郭軫在一旁卻著了忙,一忽兒替她拈菜,一忽兒替她斟茶,直慫著她跟我聊天。」

──《台北人》P.78

但是後來隨著國共內戰的爆發,社會以及生活的動盪不安。或許,如果說在戰亂時代的戀情固然就是一場不會有結果的戀情,那和軍人談戀愛不就是一場悲劇了嗎?在他們結婚後沒幾天,連蜜月也沒有去成,郭軫就隨著軍隊南征北往的「暫時」被調到東北去了,朱青或許也知道這個「暫別」註定會變成「永別」,那時的他還懂得哭泣,和師娘一起認知到身為軍眷該有的覺悟。

「她身上仍舊穿著新婚的艷色絲旗袍,新燙的頭髮揉亂了,發尾子枝椏般生硬的張著。一床繡滿五彩鴛鴦的絲被面被她搓得全是皺紋。在她臉旁被面上,卻浸著一塊碗大的濕印子。她聽見我的腳步驚坐了起來,只叫出一聲「師娘」,便只有哽咽的份兒了。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得瞇了起來,看著愈加瘦弱了。」

──《台北人》P.82

後來,有一日接獲情報說空軍會來到上海租界,想當然爾,朱青還是期待的,畢竟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郭軫了,心裡依然對他充滿了一絲一絲的掛念,甚至還到市場裡買了兩籃子的好菜,從白天等到黑夜,不過,最後沒見到郭軫的答案也讓朱青從過去那個懂得期待的小女孩變成看破塵世的女人了。

「我們走回村子裡,朱青一直默默跟在我後面,走到我家門口時,我對她說:「莫難過了,他們的事情很沒準的。」

朱青扭過頭去,用袖子去擂眼睛,嗓子哽咽得很厲害。「別的沒有什麼,只是今天又空等了一天」」

──《台北人》P.86

在獲知郭軫死後,朱青和難過相比,有的是更多的怨恨,怨恨郭軫這麼早就死去了,只留下自己還獨守家庭。或者說,其實朱青是很難過的,但是知道即使難過也是沒有用的,生活還是要過,時間還是繼續在走,於是便把這份苦壓抑了起來。

「「朱青,若說你是為了郭軫,你就不該這般作踐自己。就是郭軫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聽了我的話,突然顫巍巍的掙扎著坐了起來,朝我點了兩下頭,冷笑道:「他知道什麼?他跌得粉身碎骨哪裡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朱青說著,面上似哭似笑的扭曲起來,非常難看。」

──《台北人》P.88

到了台灣之後,朱青似乎就墮落了,整天打著麻將、開始出入了舞廳,這樣的自我放逐是一種看破紅塵的哀嘆,也是一種對過去他對郭軫為什麼沒有跟他白頭偕老的報仇吧。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想和過去的回憶切割的,一樣煮著麻婆豆腐,一樣打著過去從師娘那邊學來的麻將,一樣唱著那首一把青。

朱青在這個故事裡之所以比別人悲慘的原因就是因為他選擇了不依靠別人的這條路,他都把許多的苦恨都自己承擔,如果能夠哭一場或是和師娘他們一起吐露心事,其實是可以稍稍的減輕心裡頭那麼苦而活得比較自在的。無論是郭軫的死,還是小顧的死,他好幾次都選擇了不哭裝作沒麼事情一樣,把眼淚留在眼眶裡面。雖然他終究利用這份倔強活下來了,但卻活得很難受,不過這樣的朱青,或許也表現出過去社會裡堅強的女性的一面吧。